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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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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

男人穿著一身臟汙的舊衣服,蜷縮在薄薄的水膜之內,像正處於一場惡戰後的小憩中。他緊閉著眼睛,褐色的頭發在光下蓬松如同獅子的鬃毛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從泉水裏出來。伊摩說,泉水連通的是另外的世界,我們撿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,都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——那這個男人呢?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嗎?

突然,“啪”一聲脆響,氣泡在離地面還有一人多高的半空爆開了,男人頓時掉落下來。我趕緊上前想要接住他。可是晚了一些,男人一下子摔進湖邊濕軟的淤泥裏,身上臉上頭發上濺滿泥點。我蹲下來,掏出手帕想把他的臉擦幹凈,擦了幾下,又想應該先把他從爛泥裏挪開,於是挽起袖子,抓住他的胳膊往岸上使勁地拽——拽不動。我想喊小孩兒來幫忙,還沒轉頭,男人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,像從噩夢中驚醒。他慢慢睜開眼睛了。

褐色的眼睛,像透光的琥珀,像凝在銀爍爍的勺子上的糖漿。

然而他的目光像被風吹開的氣泡一樣渙散,明明睜著眼睛,卻好像什麽也看不見。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,他這才一點點恢覆意識,視線慢慢歸攏,朝我望來。

他看著我,好像要說什麽,但才剛張開嘴,就劇烈地咳嗽起來,從口中嗆出許多清水,甚至吐出一條小魚。

我被他看得有些緊張,語無倫次地解釋:“……我看到泉水打開……就……你出來……掉下來……想把你拉起來……”

男人一邊咳嗽,一邊從地上坐起來。他看上去十分疲憊,光是“坐”這個動作就讓他喘氣不止。他的年紀好像比我大一些,我是說現在的我,但比我高得多,也健壯得多,手臂幾乎有我的一倍粗——糟了,我還抓著人家的胳膊。我頓時紅了臉,趕緊把手松開,又遞給他手帕,示意他擦擦臉。

男人不接,也不說話,卻一直盯著我,然後皺起眉頭。他剛要開口,又是一陣咳嗽。他不得不捂住嘴,轉過臉去,終於不再盯著我看了。

我松了一口氣,小聲問他:“你是從哪兒來的?”

男人沒有回答。我輕輕幫他捶背。他的咳嗽平息下來,但呼吸又深又重,還是說不出話。

我說:“你不要害怕,我不是壞人。”

男人楞了一下,又轉過頭來看我。有什麽白色的東西從他手上掉下來。我低頭一看,是一個骨環,已經碎成好幾塊了。

“你是從別的世界來的嗎,”我說,“聽得懂我的話嗎?你看起來好像很累……如果你遇到什麽麻煩,可以告訴我……雖然我也不一定能解決,但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——”

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。我一下子擡起頭,只見一只灰色的鳥盤旋著從空中俯沖而來。它的速度快極了,紅銅色的鳥喙直刺如利箭破空。只一眨眼,我才剛捕捉到它的輪廓,就有灰色的羽毛刮過我的臉龐。然後,泛著銅光的利器閃電般劃開空氣,眼看就要擊中我身旁那個人的胸膛——

我想都不想,擡手一拳,筆直命中鳥細長柔軟的頸子。

——第一次,“長大”這件事讓我有了“真棒”的感覺。

至少我還是一個矮冬瓜的時候,可揮不出那麽結實,那麽有力的拳頭。

頓時,鳥啞叫著摔落下來,翅膀在淤泥裏使勁撲騰幾下,滾了一身爛泥,才重新站起身。我立刻攔在那男人身前,張開手臂擋住他。然而鳥只朝這邊望了一眼,就拍拍翅膀飛走了。

我把它趕跑了?反應過來之後,我得意起來,剛要回頭炫耀,卻聽見一聲短促又銳利的鳥鳴從極近的地方響起。

緊接著,是翅膀急速拍動的聲音。

我猛地回過頭,只見一只蘋果大小的灰鳥停在那男人肩頭。下一刻,鳥伸出匕首般的利喙,朝著他的胸口飛快一啄。

我一下子撲過去,一頭撞在男人肩上。鳥被我們擠在中間,發出驚恐的尖叫。我飛快伸手揪住它的小細腿,一把把它提起。它還在我手中“吱吱嘎嘎”拼命叫喚。我從地上站起身,把這團叫個不停的毛球朝著遠處猛力一丟。鳥在半空中撲騰著轉了幾圈,飛走,看不見了。

我趕緊扭頭四看,幸好,再沒發現第三只鳥的存在;可它們是從哪兒來的?我想起那個小孩兒,好像已經有小半天沒看到了。我轉身朝小孩兒剛剛站著的地方望去,卻只看到一雙小小的腳印,十個腳趾印像豆子似的印在泥裏。

男人又咳嗽起來。我回過頭,看到他眉頭緊皺,臉色有些蒼白,狀態似乎比剛才更差了。

“那只鳥啄到你了嗎?”我問他。他沒有反應,也不回答,不知道能不能聽懂。我想看看他的胸口,可這麽做好像不太禮貌……不管怎麽樣,總不能一直把他留在這裏。在我考慮這些的時候,泉水開始覆原了,被翻攏的水面又一層層舒展著落下,重新覆蓋了湖底。

男人聽到水聲,轉過頭去呆呆地看著。我伸手去攙他,想把他從地上扶起來,但他一動不動,以我的力氣,很難把他拉起。

“你跟我去鎮上吧,”不管他能不能聽懂,我直接開口說道,“別擔心,也別怕,鎮上的人都很好,他們會幫忙的。你先吃點東西,再洗個澡,休息一下……然後說不定就知道該怎麽辦了。”

不知道是哪個字落進了他的耳朵,男人突然又轉頭來看我。春日的陽光下,他的琥珀色瞳孔清澈見底。

“……你……”他看著我說。發音有些模糊,但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磁性,是一種介於清脆和沈穩之間的質感。他似乎比我以為的還要再年輕些。

我有些意外,就停下手裏的動作,安靜地等他說完,可那個“你”字好像就是全部內容。他的嘴動了動,又痛苦地皺起眉頭。

“……想不起來,”他說,“想不起來……忘了……忘了……”

我一楞:“那只鳥啄到你了?”我立刻伸手要去掀開他的外套,但男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。

“你……”他看著我,費力地吐出一個一個的字來,“我來……找你……”

找我?

他認識我?

我也瞪大眼睛盯著他看,試圖從記憶中辨認出他的臉,但完全沒有任何印象,這絕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。說完那一句,男人也不再開口。他從地上站起來,用力地呼吸,撣去身上的泥點和落葉。他似乎稍微恢覆了一些元氣,擡起頭,站直腰,立在湖邊望著水面,側影挺拔得像頭年輕的公鹿。

然後他朝我轉過身來。

“……走,”他說,他的氣息變得平穩了,能說出更多的話來,“我相信你,我跟你走。”

我帶著他離開了湖邊。和上次一樣,雖然我是通過地下走廊上的門才進來的,但出去的時候,又確確實實走在陽光下的小路上。那條走廊到底是什麽地方?那個小孩兒又是什麽人?我對這些一頭霧水,不過它們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。

現在最要緊的,是把這個男人帶回鎮上去。

我領著他在林子裏走的時候,他一開始還跟在我後面,走了一段之後就漸漸超過我,快步走到我前面去。他對這裏似乎有些熟悉,但又沒有太熟悉。我看著他在每個應該拐彎的路口筆直地往前沖,走了幾步又轉身折返,猶猶豫豫地轉向正確的方向。我問他以前是不是來過這裏,他說也許吧,但這裏和他記憶中的不太一樣。我又問他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嗎,他說不知道;那太好了,我也不知道,我們一樣。

有了一樣的東西,我馬上就和他變得熟悉起來了。他說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裏來的,也許是挨了鳥一下啄的緣故,他的記憶是從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的。我問他現在感覺怎麽樣,胸口有沒有疼,或者覺得涼嗖嗖的。他就把衣服脫下來給我看。

——胸前沒有洞,肌肉也緊實飽滿;只是解一下領子就能回答的事,倒也沒必要把上衣全脫了。

“可能因為我反應快,所以鳥沒有把你的心吃掉,”我刻意地別過頭去,“你的失憶應該是暫時的吧,馬上就會恢覆了——快把衣服穿上。”

男人好像“嗯”了一聲,然後傳來“悉悉索索”的布料摩擦聲。

“但我記得很清楚,我要來找你,”他說,“只有這件事,是牢牢印在我腦子裏的,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來了——所以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。”

真的嗎?為什麽要找我?找的是“我”,還是跟我長得很像的人?我問他這些,他又說不知道,反倒問我是不是認識他。真麻煩,我感覺就像在路邊遇到一條素不相識的小狗,而它沖我親熱地搖尾巴的原因,僅僅是我穿了和它的主人一樣的衣服。

(說起來,我現在穿的都是伊摩的衣服……他該不會是來找伊摩的吧?)

又走了一段,我看到鎮上的鐘樓了,就指給他看。男人一下子站住,睜大眼睛,仰起腦袋,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。

“我見過這個,”他說,“我在這裏住過。”

這話讓我十分意外,但我也沒有全信,也許就像他說他來找我一樣,只是鐘樓的樣子和他記憶中的某些東西重合了。然而他說完,又轉過頭來看我。

“當時你不在這裏,”他說,“你不應該在這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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